啊,別切斷
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分離
隔絕在星星的規則之外
內在──是什麼?
不就是那繁星點點的夜空
群鳥急掠而過,深邃中
吹拂著歸鄉之風──里爾克
某次為期一天的靜坐工作坊結束之後,即將邁入七十高齡的潘將我拉到一旁。潘的先生傑瑞罹患淋巴癌,經過三年痛苦煎熬後,已經來到了生命的末期。傑瑞要求潘在他臨終時在一旁照顧他,給他指引和支持。「塔拉,」她懇求道,「我真的需要幫忙。」
只要能幫得上她先生,不論任何事情她都願意嘗試。「我真的不想讓他死,」她告訴我。「不管是印度的阿育吠陀醫學、針灸、中藥,還是其他各種替代性療法,能 找的我都找了,而且也密切追蹤每一項檢查結果……我絕對要打倒病魔。」然後,她肩膀一垮,整個人頹然倒在椅背上。「現在,我和大家保持密切的聯繫,讓他們 知道最新的狀況……安排各種醫療。他醒著的時候,我總試著讓他舒服點,有時還會朗讀些文章給他聽……」
我用輕柔的語調回答她:「聽起來你一直很努力想好好照顧傑瑞……而且也把自己弄得很忙。」聽我這麼說,她微笑默認。「沒錯,的確很忙。聽起來很瘋狂對 吧?」她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繼續說:「在我的記憶裡,我一直都忙得不可開交……但現在……嗯,我怎樣都沒辦法枯坐一旁,兩手一攤,讓他就這麼離開。」
潘沉默了好一陣子,接著才憂心忡忡地看著我。「塔拉,他現在隨時有可能走……我是不是該先學一些佛教的修行方法或儀軌?我是不是該讀點東西?《西藏度亡經》要看嗎?……我該怎麼幫助他面對……死亡?」
回答這些問題之前,我要她先傾聽她內心深處的聲音,告訴我她有什麼感覺。「我好愛他,好害怕自己讓他失望。」說著說著,她竟開始啜泣。過了一陣子,她才振 作起來繼續說道:「我這輩子始終很怕讓人失望,我猜我一直很拚命想把每件事都做得更好。如今,我面對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很擔心自己沒辦法讓他滿意。他死了 之後,我一定會覺得非常寂寞,因為他要的我做不到。」
「潘,」我說,「你已經很努力了……但現在你不需要再做那些事了。事到如今,你不必再試著創造奇蹟,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我先停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只要陪在他身旁就好。用你最圓滿的當下,讓他知道你對他的愛。」
在這個艱困的時刻,我採用的是一個簡單的教導,而這同時也是我在教導學員禪坐,或與心理治療案主互動時,最重要的核心:我們要深入瞭解,慈愛的當下才是我 們真正的本質,唯有成為那個當下,才能發現真正的自由。面對必將失去的痛苦,不受時間侷限的當下會為我們自己的心以及他人的心帶來療癒及平靜。
潘點了點頭。她和傑瑞是天主教徒,但她告訴我,從我每週的課程中所學到的專注練習,讓他們對自己的信仰有更深的體會。不過,傑瑞急轉直下的病情如今卻讓她 難以承受:「我知道安寧療護人員已經盡全力了,但我就是覺得這種事不應該發生──真的好累、好痛苦。誰都不應該經歷這一切,根本完全沒道理。」潘和許多人 一樣,認為病痛是種不公平的待遇,是個該奮力抵擋的敵人。生命中種種煎熬讓她無處可逃,這就是苦。
「在最煎熬的時候,」我建議她,「你不妨先停下腳步,釐清內心的恐懼、憤怒或悲傷,然後對自己說『我接受』。」這句話,是我前一陣子從神父湯馬士‧基廷 (Thomas Keating)那聽來的,我想,對身為天主教徒的潘而言,應該會覺得格外珍貴才對。不論是「我接受」,或是我更常教學員說的「來吧」,都能幫助我們卸下 對眼前此刻的武裝,以更開放的心面對生命中的挑戰。
潘聽了點點頭,臉上卻依然帶著緊繃和擔憂的神情。「塔拉,我很想這麼做,但是當我很沮喪的時候,思緒就會開始加速。我會開始和自己說話……也會和他說 話……我怎麼樣才會記得要停下腳步呢?」時常有人問我這個好問題。「你可能會忘記,至少不會每一次都記得,」我答道,「但這其實非常正常。你能做的只是讓 自己有意願停下來,深入感受當時的感覺,然後讓一切回歸『自然』。」瞭解之後,潘的表情不再緊繃。「這我做得到。我願意全心全意陪伴傑瑞。」
求救
十九世紀美國心理學家及哲學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曾寫過這麼一句話:「所有宗教及心靈傳統都始於一聲『救救我!』」在我和案主諮商以及和禪坐學員的會談中,聲聲求救的呼喚各以不同的形式展 現。「怎麼樣才能克服這種鋪天蓋地的恐懼?」「挫敗和一無是處的感覺要如何面對?」「為何失去那麼痛苦?」
潘會發現,不論我們多麼努力想控制生命,在變化、失去及生死存亡等難以撼動的現實面前,我們終究無法稱心如意。在這變化無常的世界中,不安是必然的。於 是,我們開始祈求能找到一個依歸:「救救我!請讓我免於威脅,給我保護……給我愛與平靜。我好希望歸屬於一個更大的我。我好渴望人生能活得自由自在。」